“共同而无差别”的世界招惹了谁
“共同而无差别”的世界招惹了谁选自《环球时报》2019年2月12日 作者:程亚文过去相当长时间内,“全球化”在西方政治家的演讲和谈话中一直是饱含积极、正面意义的词语,认为这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代表着人类文明的走向。相反,不少非西方国家则对全球化的后果忧心忡忡,担心自己进一步被资本奴役、在经济上成为发达国家的附庸。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最近几年,新的词语“逆全球化”开始频繁出现在舆论场,更令人不曾预料的是,从前常把“全球化”挂在嘴边作为推销品的一些西方政客,现在转而开始把它作为负面现象来向人们描述。尤其在美国总统特朗普胜选上台并给国际政治带来“特朗普现象”以来,“逆全球化”更是成为备受热议的话题。特朗普本人多次表达过对全球化的反感,在去年9月联合国大会演讲中,他明确声称反对全球主义和全球治理。
这种变化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这些年来,中国学术界对全球化进程及其正反面都有很多讨论,最近的一种看法是认为全球化是一场发生在后工业化进程中的运动,志在打破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而要建构起一个真正平等的世界。它与工业化时期的资本主义世界化进程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和目标,后者是一场确立世界“中心—边缘”结构的运动。这个结论如果成立,可能会有助于理解美国等西方国家政客为何对全球化频发反对之言,因为这会打破美国以往在世界的优势地位。
以往若干年间,当“普世价值”成为流行词汇时,人们已经对现实世界的权力关系有所忽视,那个真实的“全球”其实是有等级而且有维持等级的意愿的。套用联合国气候谈判中“共同而有区别的责任”的句式,近世以来的国际秩序和国际体系业已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西方国家习惯和接受的是一个“有差别的世界”。当时殖民体系盛行,欧洲强国在全球到处建立殖民地,居高临下统治世界并深深以之为然。这一时期的国际体系,存在绝对性的有差别的权力秩序,世界明显呈现出“中心—外围”格局,处于权力中心地带的少数列强控制着世界主要的资源和财富。这个国际秩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瓦解了,殖民体系分崩离析,其成因既在于被统治者的反抗,也在于少数列强之间为分赃不均而相互倾轧。
20世纪中下叶以来,西方国家已认识到以往那种绝对的“支配—被支配”关系所遇到的反抗,把多数国家排除在国际权力和权利分享之外是行不通的,转而表现出某种愿意共同分享世界权力和权利的姿态。这使国际体系进入第二个发展阶段,即强势国家意图构建一个可共享的世界,而不再只是少数拥有、多数被剥夺的情况。美国在二战结束后牵头建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联合国和世界贸易组织等全球治理机构,大力倡导多边主义下的合作,是其具体表现。
但这种“愿意”实际上还是有一个前提,就是在这个分享体系中,西方国家仍应占有优势地位,即在表态“共同”的同时仍“潜规则地”坚守“差别”。它在理论上的表达,是以美国政治学者罗伯特·吉尔平为代表的霸权秩序观,即认为国际秩序的建构和维持主要靠霸权,有实力的霸权国家提供了更多国际公共品,因此也应享有更多国际权力和权利、即对世界事务的主导权。美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中的“一票否决权”,就是这种现实的突出体现。
这一时期的世界,实际上是“共同而有差别”的,世界各国享有的权力和权利并不真如联合国宪章所声称的那样全然平等,而是仍然分出强势国家、弱势国家两类国家群体,前者只是少数,而后者是多数,并且弱势国家群体在国际场域没有多少话语权,国际规则基本上是强势国家制定的,弱势国家主导不了国际秩序。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在于,弱势国家可以在相当大程度上按照自身意志处理自己的内部事务了,而且已与强势国家处于同一种话语平台,能够在国际场合“插嘴说话”了,尽管说出来的话并不能产生多少影响。
但这种虽“共同”而仍有“差别”的世界,并不符合国际正义。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让全球化的发动者始料不及的是,一大批原先处于弱势地位的新兴经济体借势而起,不仅改写了以往的全球经济版图,对全球政治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在二十国集团等新的国际机制下,这些国家的话语权也在迅速上升,不少时候甚至能够左右国际进程。这在很大程度上稀释瓦解了以往西方的优势地位。当一个非西方国家所期盼的“共同而无差别”的世界开始出现,美国知名记者弗里德曼所说的“世界是平的”越来越成为现实时,曾经作为全球化发起者的国家,转而向自己竭力倡导的全球化皱起了眉头。
美国总统特朗普如今大声对全球主义和全球治理说“不”,也在向人们提出以下问题:人类在多大程度上真能接受一个“主权国家一律平等”的世界的出现?这个世界又是否真有可能?平等在过去千百年来一直是人类的梦想,但世界各国在近世以来从未真正实现过主权平等,有等级的国际秩序、存在着支配与被支配关系是长久以来的事实。在以往不少时候,西方国家用“全球化”和“普世价值”这些概念,想把世界“铆进”(engage)西方所设定的规则和价值框架内,但它们逐渐发现自己热心推销的精神产品和推进的现实进程,实际上具有反噬作用,使曾经的优势地位受到折损。一个在一定范围内“共同而无差别”的权力和权利格局初露峥嵘时,必然会损害霸权国家的“优先”地位,如今的美国只是直截了当地撕掉了以往的伪装。
一个共同分享的全球化,是人类过去从未有过的经历和经验。美国等西方国家对“共同而无差别”的世界的不适应,也反映了当今世界究竟在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当那些国家心里还惦记着“优先”和“差别”时,它们也正成为自己口中以往常常加诸于他人的“麻烦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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