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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涓一滴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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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30 13: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涓一滴总关情
选自《福清侨乡报》 2018.06.27 作者:林肖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午后都会来到龙江边,漫步,或与江水默默对视。
从小傍着这条江长大,但我一直没弄明白它为什么叫“龙江”。从字面理解,应当是江流蜿蜒如同巨龙,或者江水奔腾有龙吟虎啸之势;再文学点,就要像《约翰·克利斯朵夫》开卷语描述的那般——“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这样才显得气象非凡。
但是很显然,“龙江”这个名字远远超过了人们对河流本身的想象。它只是一衣带水似的穿城而过,貌不惊人,甚至带点迟滞木讷,以致来往于它身边的人大多视若无睹。关于它,似乎不需过多特色的描绘。和龙江一样,这片土地上有许多山川风物都被人们冠以大名,如“龙山”、“五马山”等。一睹这些字眼,人的想像力便会在瞬间被点燃,眼前仿佛浮现出龙盘虎踞、五马腾云之类殊象,脚下的土地也因之平添许多传奇色彩。大气磅礴的名号总能先声夺人,同时寄以卓伟的愿望,传导的自然是人与水土之间递嬗不绝的精神关系,虽云臆想,其味却逼真。
和大多数城市的河流一样,“母亲河”的称谓让人心生暖意,龙江也不例外。换言之,只有从相依相存的角度来梳理人与江的关系,才能更好地理解一条江的平实存在,真要是滔滔泛泛如龙似虎,反倒失之突兀,令人思绪难得安宁。
江水素来平缓,虽说是南方的河流,却不似潺湲向下的江南流水,一颦一笑都情态万千,它的朴素,还有粗砺,常常使人词穷,也就容易被归于大多认同的状态。天气晴好时,江水随之明朗起来,对岸的青山倒映下来,再缀以二三轻舟,就多少有了“画中游”的感觉。若是连日豪雨不休,江水则变得泥浊,裹挟着枯枝败叶顺流匆匆而下,人的目光扫过时,心头难免充满淤塞。一条江的生存基调,在一个不大的空间内日复日年复年地浮沉,自然不会让人产生过多遐想,谙熟也就安然,就像江畔的寻常日子,在车水马龙、灯火闪烁中交替而过,即便伸手牵挽,留在掌心的亦不过是熟识的旧日风景。
此时,我倚在江边的栏杆上,江风习习,草木送爽,还是早春时节,两岸已是一片绿色葱茏,殷勤的花儿缀在枝头,使春天顿时明眸善睐起来。春天的惯常笔调总是这样蓬勃不可遏制,但江水要比春日朴化得多,它沉着、安稳,甚至不为时节所动的缄默,都更像是一位中年人,人生波澜见多了,喜怒便不形于色,心事渐渐内敛,却自有一种敦实的内在,让人一望而领受于心。这是一种更能长久的生存状态,压住了虚浮轻媚,滤出无数个转换不停的场景,你可以无动于衷,却不能不置身其内。
因为江,人的视线和心灵就有了舒展的广度和宽度,如果以我所处的此岸为圆心,那么现实的神秘的象征的诸多主义都可以划定在彼岸。此岸凝然不变,彼岸或远或近,或清晰或朦胧,都在圆心的引力之内。譬如现在,我可以把目光投射到对面连绵起伏的五马山,投射到江岸上方匀净的天空,或是静静地看江流整体向东缓缓移动。我还可以想象山脚下疾驶而过的汽车载着一对情侣,如果在夜里,对岸灯光闪亮的窗里,一定有一家人在享受快乐的晚餐。现实的彼岸触目可及,思维的彼岸影影绰绰,如果再往时间隧道深处走,更不知要撩开几重过往的烟云,才能走到寂寥的幕后,追抚历史那余温尚存的手掌了。
从前,遥远的从前,龙江的格局要阔大得多。江水随潮汐吞吐蔚为壮观,相传大潮时江水可直达石竹山下。龙江岸边泊满商船,桅杆森然矗立,渔船往来如织,一筐筐鱼鲜、蛤蛏从海口方向运来,至南门外鱼埠卸下。埠上人头攒动,水渍遍地,空气中充斥着鱼腥味,吆喝声叫卖声响成一片,那情形颇似《水浒传》里浔阳江边的鱼市。搬运工跑上跑下,渔主人忙着和主顾议价、称重、结算,毕竟手脚麻利与否,关乎一天盈利的多寡。鱼市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航道通畅,货运得快,不消半日便售卖罄尽。渔主人摇着船返程了,此时船儿轻飘飘的,主人一身轻松,欢喜写在脸上,时不时地向熟人打着招呼。看来只有希望不落于虚空,渔家丰稔的生活才有了依靠,眉宇间自然溢满了笑意。
夜幕如水降临,渔歌人声渐渐销匿,江面又恢复了平静,远望渔埠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几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提示着消散不久的忙碌。许多繁华走到这里,自然变得含蓄起来,像是一出戏散场了,偌大的戏台子空在那里,又不由得要撩拨起人们畅想的神经。如果碰上月色清明的好天气,江心一片溶溶漾漾,便会有三两小舟击棹江上,流连不去,那是本邑的文士乘兴前来夜游,在吟哦唱和中,作远眺月色洞庭之想。当年辞官还乡的叶向高也喜欢偕友人泛舟龙江,在故乡山水的怀抱里尽得诗酒之乐。他写道:“每值风日稍佳,晴空明月,辄载酒携肴,沿洄夷犹于蒲苇之间,尽醉而后归。”对月赋诗,寄兴山水,扣舷夜啸,文人情怀说到底还是与环境相生相随,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然后慢慢舒衍开来,终致物我不分。至二更天,江畔的寺院敲起晚钟,一声声直渡江水而来,月色笼罩之下,金波荡漾,钟声萦回,此时,若还要贵远贱近地往前人诗文里寻些无端怀想,则是愧对眼前的好景致了。
历史总是不告而别的,正如江上一缕清风拂过,旋即隐没在辽远的天空,即使留下些许嗅觉讯息,比如旎旎馣馣的花香,可是茫然四顾之下,依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现实中人们的想法要简单得多,不会关在历史的迷宫里自讨没趣,汗漫日子承载的毕竟是实际需求的人生,纵使小城活生生地倒转回千年以前,渔歌互答,江风明月,也不过寻常人生的细枝末节,只是含笑远看,便成为忆记麦田里金黄的颗粒。时间,永远横亘在对比之间。
只有江边矗立的塔焊住了历史的记忆点,从局部呼应着整体,牵连住小城的前世今生。
塔的起造想法原本世俗,“瑞云”的名字颇为讨喜,然而春华秋实,塔只是塔,就那么默然矗立着,古铜般的执著坚守下来,连周围的江流、田野也显得岑寂起来。起造的命题如今已日益模糊,想要讨论点与线在视觉上的立体效应也嫌寻常,作为龙江的守望者,塔的存在意义就是将涛声江影一点点地收纳,贮存,嵌入时光深处。塔与江,是现实与宿命的完好结合,明哲地保持对视的距离,又高高树起与生俱来的沉默,角度一旦确定,现实就是不可告白的宿命。传奇固然不少,惯见的还是那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其余早已不论。人们围着它,仰视,议论,赞美,塔上的石像始终笑而不语。待到天色暗下来时,塔就成了一个寂寞的影子,衬着恒久的天幕,还有萧疏的灯火。时间的底色就是这样,粉碎了玄虚和空洞,使人在接受中坦然面对。
在缄默中直抵命运的归宿,这是龙江最好的选择。再多的心事也被推拥着一路向东,到江海交接处与古镇作一番莫逆的顾盼。
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古镇,如今变化依然不大,它的品相似乎一直在时光之外。古镇的风神全因了在此入海的江水,多少盛世凶年、往事尘梦在此与之同甘苦共休戚,多得憋不过来时,总有江水在那里默默地抚恤纡解。然而这些历史的剧情,咀嚼起来时,却熟稔不过江边的野趣、童年的欢哀。江水漫上古镇,裸露的滩涂成全了孩子的乐园,渔网倒挂,海腥味扑鼻……海外有仙山,春风一夜满怀,随之绵衍到深宵的犬吠、石街上笃笃的脚步声、邻家婴儿的夜啼,无不作为少时的纪念而存在,就这样悄然中来,氤氲不散。
龙江桥横卧江面。这座由石板铺设的桥已立了千年,但说起来却毫无神秘可言,甚至只能以简陋来形容。内部结构一览无余,嶙峋充满骨感,一望而知是起造于最本质的通行需求;至于修饰,倒是次要了。在桥上眺望龙江,江水海水交汇在一起,显得文质彬彬。我年少时,这里的水势可用“汹涌”来形容。石板间隙很大,人走在上面,江流就在脚下激荡,胆小的人必然却步;如若在冬日,北风扫荡江面,骇然中更添砭人的寒冷。风浪侵蚀了千年,落下太多的斑驳,也裹住了数不尽的片断。石质的坚硬,注定经得起光阴的研磨,以致到如今依然印满人们往来两岸的足迹和车辙。当实用超过审美,桥的本身就越发贴近两岸人家的生存,所谓艳丽、灵动潜不进这里的地气水气,人们的视线习惯了安然的质朴,还有与之匹配的情怀、胆魄,就像两岸参差的村落,都和这座桥的气息相似相融,远远望去,跟几十年前浑然无差别似的。
一条旧渔船倒扣在岸边,几张渔网凌乱地搭着,这样的搁置不知过了多久,主人或许早已忘记。作为旧日生计的工具,船和网提示着曾经的渔村情调和生活细节,那么栩栩如生,仿佛潮水一涨,就会有嘹亮的渔歌在耳畔响起。埋头于眼前是人惯有的姿态,如果不是刻意提起,没有谁会去回溯那漫长的渔耕时代。航路的衰落几乎把早先营生的痕迹都带走了,再繁盛的舞台、再精美的道具,也只能到史籍和记忆中寻找。
像是秋天的果实,如果不能及时摘取,便只有回望。
这样的画面不止有黑白老照的意义,一个年代的喑然飘散,其缅怀者还包括那些未到场的人——潮水落去,大片的滩涂现了出来,在夏日夕阳的照射下,乌金一般的闪亮。晚风拂去不少暑气,一群孩子在江滩上疯跑,嬉戏,四处搜寻滞留滩上的毛蟹。渔船回来了,光膀子的汉子们个个晒得黑里透红,有的奋力拉网,有的卸下一舱舱鱼虾,一时间鱼蹦虾跳,欢声盈耳,阳光也跟着舞动。女人们则围坐一起撬海蛎,人手一支锋利的蛎凿,上下翻飞,不多时,身边就积了一大堆蛎壳。屋舍上尚有几缕炊烟缭绕,看来晚饭已经做好,给出海人备的洗澡水也在锅里冒着热气了。
暮色转为夜色,村子里早早就漆黑一片,人们安稳地睡下,鼾声伴着微弱的涛声。没有什么人还在街上踯躅,或在昏暗的灯下心事重重地拨着算盘。江上明月当空,洒下一地清辉,一如人们此时的心情。
靠江吃饭,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种古已有之的说法,以及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即使消弭,也终有擦拭不去的印痕,好比一座老宅院搬空了,旧日主人的气息还在那里集结不散。
如果不是重拾这些过往的沉屑,很难把龙江与江潮连海渔舟唱晚联系着说道。在瞻望中频频回首,引两三行人为之驻足,为之思量,已属不易,又该依凭多少绘声绘色的讲述,才能将我们脑海中一闪一烁的影像,重新编织为那丰美的场景?
日子,如春花秋月等闲度,惟有这里的“水”质朴而殷勤,亘古如斯地眷顾这里的“人”。一阵风过,波光潋滟而碎,在低头凝视的瞬间,我想到了“涓滴”这个词,如水中的微生物,隐匿而真实存在。一涓一滴过去了又来,蒸腾了又生,混合着无数人事匆匆向前,无问西东,不舍昼夜,没有谁可以在涓滴之外。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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